《台湾音画创作札记》共三个部分。这里是已发表的第一部分,八篇乐曲说明,面向公众读者。第二部分是历史资料,面向音乐史学。第三部分是创作技法,面向作曲学子。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
从年到年的11年间,我先后应台湾省立交响乐团、台北爱乐管弦乐团和南华大学之邀,几乎每年都到台湾访问,或讲学授课,或参加会议,或发表作品,或出任评委。
作为这一段生命新历程的心灵记录和回馈台湾朋友的礼物,我分三个阶段潜心创作了8个乐章的交响组曲《台湾音画》,它以管弦乐的绚丽色彩,描绘了台湾的民风民情,展现了台湾的乡土乡音,表达了我对台湾独特历史与多元文化的所感所思。这里有玉山日出的壮丽,也有恒春乡愁的苍凉;有宜兰童谣的爽朗,也有泰雅情歌的缠绵;有安平怀古的幽远追念,也有龙山晚钟的静谧空灵;有鹿港庙会火爆的喧天锣鼓,也有达邦节日豪放的手舞足蹈。这里有南管,有北管,有歌仔戏,也有原住民歌舞;有台湾地理,台湾历史,台湾宗教,也有台湾民俗。
年2月27日,《台湾音画》由美国指挥家梅哲先生指挥台北爱乐乐团首演。年9月,台湾指挥家陈澄雄先生成功举办了《台湾音画》巡回演出。当最后一场在高雄至德堂演出结束的时候,他激动地对全场观众说:“我从少年时代就盼望有一部描写台湾的交响乐能够走向世界。我盼了四十多年,今天终于等来了,这就是鲍元恺先生的《台湾音画》。”
玉山日出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之一
巍峨壮美的玉山,海拔近四千米,在台湾中部横跨南投、嘉义、花莲和高雄四县,是东北亚最高峰。
年2月14日,东埔国小的唐主任一早就开车到台中雾峰接我。我们经南投的草屯、名间、水里,穿过十六号公路上枝叶浓密的樟树林“绿色隧道”,进入新中横公路。在塔塔加那对相依而立的红桧枯木“夫妻树”下,与伍约翰先生以及苏盛雄老师一家三口汇合,在午前一起到达玉山脚下的信义乡东埔国小。
塔塔加的夫妻树是阿里山著名景点
学校四面环山,两层楼的校舍矗立在海拔公尺的绿色山坡上。一年前在台中相识的布农族伍约翰校长,带我们参观这青山翠谷中樱花簇拥的校园。
东埔国小校园不大,全校师生仅百余人,但由于地处东埔温泉旅游区中心,又是从八通关古道通往玉山主峰的必经之地,络绎不绝的观光者便常把校园当作旅途行营。伍校长借势将学校及其周边发展为布农族文化集聚地,承传和弘扬山地文化,使这所小学在台湾独具山野特色。
中午,我们步行到学校对面的山通饭店。这里曾竖立玉山标志之一的“山通大海”石碑,后被山洪冲落的碎石所埋,“山通”饭店由此得名。
饭店的李秋葵老板在一个用花梨树根精制的矮桌上置酒摆菜,以玉山名产牛蒡、虹鳟、山猪皮、山芹菜的美味为我接风。午后酒足饭饱,趁兴跟伍校长随车赏景。
我们仰望彩虹瀑布,俯看“父子断崖”,一路纵情山水。层峦叠嶂的玉山山脉,溪流蜿蜒的东埔山谷,处处绮丽孤峭。伍校长一边开车一边如数家珍地向我讲述着这里的神奇传说和山民的独特习俗。
驶过一段狭窄山路,汽车在沙里仙邓氏兄弟渔场停下。这里是以玉山山顶的清冽融雪养殖高山虹鳟的地方。此处奇树参天蔽日,云浪飘逸游荡。看起来玉山主峰已近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到那白皑皑的峰顶积雪。
在沙里仙邓氏渔场,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的玉山主峰。
我问伍校长可不可以攀登峰顶?他的回答是否定的:玉山主峰四面都是峭壁危崖,绝壑深沟,夏季尚且险象环生,到冬季根本无路可行。伍校长生于斯,长于斯,他的父亲就是三十年前在玉山山顶竖立于右任先生铜像的向导。他的话不可不听。
从渔场下来,已近黄昏。一轮落日在山后面不断变幻着色彩,耀眼的光芒逐渐褪去,云层从白变灰,从灰变紫。当我们到达山路尽头一座依傍山泉的孤零木屋时,天完全黑了,已经分不出高山和天空。
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达声,两道耀眼的平行车灯照在山路上,一对趁寒假回乡到“山通”打工的的布农族红衣姐妹,按照伍校长和苏老师的预订,给我们送来了特殊的晚餐——山鸡、佐料和木炭。我们支起木架,点燃炭火,一起在这超拔尘嚣的淙淙泉边烧野炊。
苏老师是台北一所国小的自然课老师,他拍摄台湾景观的足迹遍布全岛,还出版过以台湾野生植物为题的影集。他告诉我,玉山的日出非常壮观,只是由于陡峭和严寒,难以攀登主峰看日出。不过,伍校长补充说:就在我们现在这个位置,也可以清晰地观看玉山喷薄日出的壮丽画面和清晨阳光奇妙的色彩变幻。
日出胜景对我有着特殊的诱惑,凡有观看山海日出的机会,我绝对舍得起早甚至索性不睡觉。整整一年前的2月15日晚,我和几位朋友乘台湾交响乐团谢北光先生的休旅车从台中翻山越岭,住到阿里山樱山宾馆,约定次日清晨一同起床看阿里山日出。不想,刚刚住进宾馆,电视台就开始实时播报台中卫尔康餐厅突如其来的大火,从“四人”到“六十四人”那不断增加的确认死亡人数,从灭火到救援那通宵直播的惨烈现场,让我们这些来自台中的游客万分沮丧,断了看日出的兴头。
这一次,我绝能不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怕错过那光彩的一瞬间,我一夜没睡。当窗外出现一丝光亮,我捏手捏脚地打开小木屋的门闩,在满天风露的屋前空地向东方望去。
浓密的积云逐渐显出金色的轮廓,远处出现了灰色的模糊山影。积云向四周分散,在云缝中露出了深紫色的霞光。当深紫色变成红色,再变成橙色的时候,那灰色山影面向东方的一面颜色也越变越白,如暗室中显影过程般逐渐现出玉山主峰的积雪。终于,圆圆的太阳冲出了山峦和积云的重围,刹那间,蓝天白云现出了澄洁的本色,远山近水披上了灿烂的金纱,连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也闪动着丝丝金光。
壮哉!玉山日出。
三年后,我以管弦乐的斑斓色彩和壮阔音响,再现了这如梦如幻的神奇自然景观,倾诉了那如痴如醉的独特情感体验:弦乐从低音区开始,层层递进,如浓密的积云逐渐显出了轮廓,如模糊的山影逐渐露出了晨曦。双簧管和长笛的悠长旋律,如云缝中的一丝光亮,勾勒逐渐清晰的山影。当铜管组以金灿灿的亮丽和弦象征着太阳从崇山峻岭喷薄而出,那光明与温暖的美好感受,那永恒与遥远的无限遐想,那梦幻与追寻的殷切期待,都在这霞光万丈的一刻撼动着人们的心灵。我要展现的,是天地自然的万千气象,更是在巍峨群山间参悟造化,主客冥合,物我两忘那令灵魂升华的崇高情怀。
年9月,《台湾音画》在瑞典斯德哥尔摩贝华德音乐厅演出后,著名乐评家伍牧先生写下了如下评语:“他所写的八段《台湾音画》,比台湾人更台湾。其中的《玉山日出》,岂仅小小岛屿上的一座山,其气势之宏伟,作为描述‘小天下’的泰山,亦有余。”
安平怀古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之二
台南是一座历史名城。因历史悠久而被列为“台湾一号古迹”的安平古堡,位于台南市西北,今安平区国胜路与古堡街之间。
年,荷兰殖民主义者用炮舰轰开了台湾岛的大门,同年为拓展远东贸易在台南修建了这个最初称作热兰遮的城堡。年4月,明末将军郑成功率两万五千名大军在台湾登陆。十个月以后的康熙元年,在热兰遮城取得最后胜利,结束了荷兰殖民者在台湾三十八年的殖民统治,建立了台湾第一个汉人政权。郑成功率军接收该城后,将该城更名“安平”,并将指挥部从赤嵌楼迁移至此,使这里成为全台施政中心和郑氏王朝四代的宅第。不久后,郑成功病逝于城内。他的后代在这里施行开明新政,扩大土地垦殖,发展海上贸易,订立科考制度,使台湾社会出现一派勃勃生机。为纪念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和他祖孙四代开发台湾的功绩,台湾人民尊奉他为“开山王”。
古堡用红砖砌成,原建筑分为方形内城与长方形外城。黄昏时刻,暗红砖墙与暗红落日交相辉映,以“安平夕照”列入台湾八景。年,因英国军舰炮击城内军火库,城墙在剧烈爆炸后遂成废墟。这座古堡,见证了台湾三百多年来不断变幻大王旗的沧桑历史。它历经荷兰殖民时期、郑氏家族时期、满清统治时期、日本占据时期,国民政府时期和政党轮替时期,数度易主,建筑格局也几经变更。一片盘曲着古榕枝干的红砖残垒,是原来外城南壁的一小段,如今成为古堡仅存的遗迹。走上石阶,是光绪年间在城基上设置的灯塔瞭望台。在瞭望台那斑驳大炮的后面,矗立着郑成功面朝大海,气宇轩昂,壮怀激烈的肃穆铜像。
我第一次到安平古堡,是年元宵节。那一天,我和阿镗先生随台南音乐家李茂松夫妇,从充满节日喜庆气氛的“鹿耳门圣母庙”,驱车到这静谧的古堡,一起凭吊民族英雄,领略那残留在断壁上的悲壮豪气。
李茂松、鲍元恺、阿镗在台南鹿耳门圣母庙
历经血雨腥风的安平残墙,留下了弹孔刀痕与斑斑血迹。沿着断垣,盘根错节的古榕依然枝叶茂密,奋然向上。
来自郑成功的家乡南管乐谱《梅花操》那清远冷傲的旋律,成了我表达对这位民族英雄仰慕崇敬之情的主调。我从《梅花操》里抽取三个音,以不同力度不断反复贯穿在这首恢弘与悠远交织的乐曲里。这里有斜阳草树的感叹,也有金戈铁马的追念。长笛的浅唱与竖琴的勾点,丝丝入扣地模拟着洞箫古琴的和鸣,吟哦着怀古伤今的思绪。乐曲结尾,激越亢奋的震天鼓角酣畅淋漓地折射着三百多年前安平沙场的剑影刀光,悠长气息的宽广旋律延绵不断地展示着三百年后人们瞻仰开山英雄那充满崇高感的深切敬意。
这个乐章承接着第一乐章所着力追求的崇高美。
崇高美是艺术的极致,是脱胎于宗教文化的西方经典音乐所具有的一种宝贵的美学品质。巴赫、贝多芬、布拉姆斯、瓦格纳的作品充满了这种超然物外的崇高情怀。巴赫可以把民间舞曲提升到神圣的境界,瓦格纳的歌剧更是充满了令人肃立的崇高旋律。就连上世纪30年代苏联的文化官员卢那察尔斯基也不得不承认,瓦格纳“不论是描写爱或憎,贪婪或好权势以及到自由的飞跃等等,他都把它们体现为使人钦佩的伟大形象,使他所描写的感情成为广义的。”
中国传统音乐中少有被艺术升华了的人性之美,信仰之美,崇高之美。或追求空灵超脱,或偏好雕虫小技。当今许多国人的音乐缺乏凛凛浩然之气,究其美学根源,还是在于中国传统艺术缺少源于宗教情怀的神圣境界与崇高精神。
人性之美,信仰之美,崇高之美,永远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我当借鉴西方文化的精华,体道而践行之。
宜兰童谣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之三
年以后,部分台湾文学作品陆续进入大陆。我从琼瑶和三毛的作品中知道,台湾有一首民谣叫做《丢丢铜》,可能很流行。琼瑶在《豌豆花》里写到:“他摆酒宴请了每个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里一个个搀扶着大唱《丢丢铜》。”三毛在《倾城》里也提到过这首歌:“眼看军人那一行行都开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没有从那群人里找出来。歌又换了,叫《丢丢铜》,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泼……”
这首有着怪怪的名字,“非常有趣而活泼”的民谣,究竟是什么样的旋律,从文字里无从知道。
年春,台北一位合唱指挥郭孟雍先生,到北京通过指挥家谭利华,约几位大陆作曲家将他提供的台湾民谣改编成管弦乐曲。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这首节奏俏皮旋律活泼的宜兰童谣的歌谱。
在郭先生提供给我的《丢丢铜》歌谱后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丢丢铜》,也称《丢丢铜仔》,邓丽君在年前后发行过一张包括这首歌在内的闽南语歌曲唱片。……二百多年前,宜兰的伐木者为了运送木材到淡水,而将木材绑成木排,放在河里顺水西行。而回程因逆水,只能步行。他们边走边唱,唱成了这首歌。“丢丢铜”是闽南语像声词,模拟他们经过的山洞里滴水落地的声音。后来,火车通到宜兰,运送木材不再走水路,这首歌遂在流传中变成了一首表现孩子们迎接火车进山的的欢快歌曲:“火车行到伊都,阿妹伊都丢,哎呦磅空内。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歌词虽然完全改过,但那“丢丢铜”的像声词却被当做无确切含义的诙谐衬字保存下来。
当时运送木材的小火车,现在保存在宜兰罗东的林业文化园区。
宜兰罗东街头的壁画,展示着当年小火车运送木材的图景。
我依据歌谱所示的旋律和这段文字介绍,编成了一首小型管弦乐曲,由谭利华指挥中央乐团为台湾风潮唱片公司录制了唱片。在这张唱片里,我还编配了如下几首台湾歌曲:
1,河边春梦(周添旺词,黎明曲);
2,今晚多美好(也称“杵歌”,唱片上署名为“山地创作民歌”,实际上是一首阿美族民歌,即是著名的《高山青》后半段旋律);
3,自汝离开了后(庄柏林词,王明哲曲);
4,农村酒歌(唱片上署名“留拿调”。这是台湾最流行的农村歌曲和歌仔戏曲调);
5,采茶歌(客家民谣);
6,童谣三首(羞羞羞,婴仔乖,大胖呆);
7,月夜愁(周添旺词,邓雨贤曲)。
台湾“风潮”出版的首张由大陆作曲家配器编曲台湾民歌管弦乐唱片《万年香火》
包括《丢丢铜》在内的这些歌曲,在台湾都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而我一个专业音乐家却连歌名都没听说过。在两岸敌对与隔绝的年代,我们这一代所知道的“台湾民歌”,只有那首《我爱我的妹妹呀》被此间重新填词,改头换面为“台湾人民盼解放”的政治歌曲:“过去的日子不自由,如今更苦愁。我们要回到祖国的怀抱。兄弟呀,姐妹呀,不能再等待……”。那个时候,大陆和台湾之间充斥着相互妖魔化的宣传品。真正的台湾的民谣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完全不知道。
命中注定的缘分使我意外地踏上了这块陌生的土地。作曲家研讨会结束那天,在亚士都饭店的酒会上,来自嘉义的王夏俪小姐以平易率真的演奏风格,为与会代表演奏了由她改编的电子琴曲《丢丢铜》。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由台湾音乐家改编和演奏的这首充满童趣的乐曲。
第二天,会议代表乘车经依山傍海的苏花公路北上。在经过一个整洁的城区时,同车的陈澄雄团长兴奋得喊了起来:“各位!各位!这就是我的老家——宜兰!你们知道《丢丢铜》吗?那是我们宜兰民谣,所以也叫《宜兰调》。”
当年秋天,我收到了年在天津相识,年又在美国相见的吕泉生老先生从洛杉矶寄来的他的作品唱片,里面有他改编的无伴奏合唱《丢丢铜》。这首精致的合唱曲以男声固定节奏衬字模拟火车车轮转动,以童声小二度和音模拟汽笛啸叫,十分生动有趣。
年,我用《丢丢铜》和另一首脍炙人口的台湾童谣《天乌乌》的旋律重新编曲,写成了这首《宜兰童谣》:大提琴均匀的快速音符模拟着旧式火车的飞转车轮,四只圆号相距半音模拟着长鸣汽笛,轻快的双簧管展现着孩子们的欢笑嬉闹,短笛和单簧管在竖琴的背景上描摹着孩子们的悠然自得。它们合着那灵逸跃动的节奏和轻快爽朗的旋律,绘声绘色地进入了这首洋溢着勃勃生机的管弦乐曲。
在这个乐章,《丢丢铜》和《天乌乌》都完整保留了原民歌那充满童子情怀的单纯旋律,而乐队部分则充分发挥了西方管弦乐在声部组织和音响色彩方面的优势。我坚持“黑白分明”的原则:在同时使用东西方两种音乐元素的时候,要保持各自的特色和优势,黑是黑,白是白,不能涂成灰色。东方旋律就要“原汁原味”,西方形式就要“洋腔洋调”。既不能为了迁就西方音乐结构而破坏民歌旋律的醇厚韵味,也不能为了顺应中国传统旋律而破坏西方音乐的严密结构。东西方音乐都是西施,“金发碧眼”和“柳眉星眼”各有各的美。不要削足适履互相模仿,而把两个美丽的西施变成一个效颦的丑女东施。
恒春乡愁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之四
恒春半岛在台湾的南端。三百多年前,清军从福建渡海到这里安营扎寨屯兵习武,闽南人客家人到这里垦荒种田传宗接代。那一次大规模移民,在民间称为“唐山过台湾”。这些背井离乡的士兵和农民时常站在半岛南端,隔海遥望故土,回顾先辈冒死渡海的艰辛历程,抒发后人怀念家园的苍凉思绪。
脍炙人口的台湾恒春民谣《思想起》,就是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产生的一首思乡曲:
思想起,祖先咸心过台湾,不知台湾生做啥款。
思想起,海水绝深反成黑,在海山浮心漂心艰苦。
思想起,黑水要过几层啊,心该定碰到台风搅大浪。
有的抬头看天顶,有的啊,心想那神明。
思想起,神明保佑祖先来,海底千万不要作风台。
台湾后来好所在,经过三百年后人人知。
思想起,自到台湾来住起,石头吓大粒,树啊吓大枝。
一脚开垦来站起,小粒的,用指头搬抠,血流复共血滴……
恒春民间艺人陈达演唱的《思想起》收录在陈达的民歌专辑《山城走唱》唱片里
这是上世纪70年代恒春民间歌手陈达演唱的原词。他手弹破旧月琴,用并不圆润的嗓音演唱的这首《思想起》,情深意切,催人泪下。年夏天,音乐家许常惠先生他的田野调查笔记中,记录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民间歌手的情景:“一把月琴挂在墙壁上,这便是‘红目达仔’的全部财产。在黑暗中,贫困和孤独陪伴着他。然而当他拿起月琴,随着发出那悲啼似的歌声……我感到这个被现代都市人们忘却了的世界,是多么真实、纯朴而感伤。”
此后,在台湾本土民谣运动的推动下,陈达和这首《思想起》一起,走进了都市音乐圈的视野,录制了唱片,参加了演唱会,入驻了他并不习惯的咖啡馆演出场地,还把这首歌作为间奏音乐进入了林怀民的舞剧《薪传》。随着这首亦称“恒春调”的歌曲的远播,台湾南端的这个半岛的名字也迅速传遍海外。
罗大佑曾经在他的《昨日遗书》中称陈达是“真正的传奇”。台湾民谣学者简尚仁则说:“他天生注定是个悲观人物。”
从默默无闻到蜚声乐坛的陈达并没有一个辉煌的余生,他于75岁时在精神病状态下悲剧性地死于一次交通意外。《思想起》成了他的绝唱,如《安魂曲》之于莫扎特,《悲怆》之于柴科夫斯基,《广陵散》之于嵇康,《二泉映月》之于阿炳。林清玄说:“在碰撞的那一刹那,台湾民谣界的瑰宝被撞碎,陈达优美的月琴弦歌成为绝响,陈达永永远远地逝去了,像一阵风飘去,只留下满地的凉意。”
此后,《思想起》逐步演变为台湾历史的一个悲情符号,象征着沦为“亚细亚孤儿”的无法释怀的心结。罗大佑在他的《恋曲》里,以日本口语和这首歌名作为符号,勾画了台湾百年历史:“千千万万心内的话因为我爱你,‘莎哟哪拉’变成难忘的《思想起》”。年,侯孝贤在那部以个体遭遇描写时代动荡的电影代表作《悲情城市》中,引用了《思想起》在流传中的歌词“日头出来满天红”。在故事里,这耳熟能详的歌词使一位里长错将“青天白日满地红”反挂,险些招来杀身之祸。直到近年,导演魏德圣还把他的电影《海角七号》的悲情故事发生地选择在诞生了《思想起》的恒春。
年2月下旬,由台湾省交主办的国际华人音乐学术研讨会,在我心仪已久的恒春半岛召开。2月26日,我到高雄机场接其他大陆代表。转天早上便同大家一起坐省交的大轿车出发到恒春。沿着笔直的屏鹅公路,隐约的涛声逐渐清晰。当太平洋的万顷碧波豁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驻地:垦丁联勤招待所。这里叫做鹅銮鼻,是恒春半岛的也是整个台湾岛的最南端。
两岸音乐家代表在恒春
会议期间,主办者安排我们游览了垦丁国家公园。这里西邻台湾海峡,南濒巴士海峡,东面是深邃湛蓝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我们在“白沙湾”那温润如玉的海边合影留念,在山顶小亭听罗嘉琳小姐兴致勃勃描述这里的穿越山谷隘口的“落山风”。路上,一位鬓发花白的台湾与会代表无限感伤地为我们追叙着这里的沧桑往事——蛮荒时代的番山猎头,漳泉商人的艰难拓荒,荷兰军队的屠杀番社,日本殖民者的烧山灭族……几百年间,这里轮番上演着一幕幕血腥悲剧。摆满“黑珍珠”莲雾的路边小摊上,转速不匀的录音机正颤颤巍巍地播放着陈达那首用月琴伴奏的《思想起》。
阿镗和大陆音乐家代表在恒春白沙湾。左起:侯军、鲍元恺、樊祖荫、阿镗、梁茂春、王次炤、唐青石
我用中提琴独奏《思想起》的凄婉旋律,以弦乐拨奏不断反复的固定音型模拟月琴的单调伴奏,完成了这首如泣如诉的弦乐合奏《恒春乡愁》。
年,弦乐出身的台湾乐界挚友阿镗来信,认为这首乐曲局限于对原始民歌的模仿,刻意追求形似而欠内敛深刻,建议我“推翻重写”。我接受他的直率建议,依照自己几年来对这首民谣逐步深入的理解,删去了模拟月琴的不断反复的大段拨奏音型,创作了两段深沉伤感的卡农式乐段,分别作为引子和尾声,并重新调整了全曲结构,从而大大提升了它的人文品格。年4月4日,由阿镗指挥厦门爱乐乐团首演。这个新版本的《恒春乡愁》,以全新的境界成为《台湾音画》中被单独演出场次最多的选曲之一。当然,每个人偏好不同,至今仍有台湾的指挥家喜欢演奏更接近原始民歌的老版本。
在写作这个新版本的过程中,一首令人肝肠寸断的怀念陈达的歌曲,给了我深切的艺术启示。那是赖西安作词,苏来作曲,张清芳演唱的《月琴》:
唱一段思想起,唱一段唐山谣。
走不尽的坎坷路,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三两声不成调。
老歌手琴音犹在,独不见恒春的传奇。
落山风向海洋,感伤会消逝,接续你的休止符。
再唱一段唐山谣,再唱一段思想起。
泰雅情歌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之五
台湾是拥有多元族群文化的地方。其中被称为原住民的,是指汉人移居台湾前在台湾定居的族群,属于台湾南岛语族,分为平埔族和高山族。依照目前的官方说法,高山族分泰雅、赛夏、布农、邹、排湾、鲁凯、卑南、阿美、雅美等九族,主要居住在中部山脉地带、台东纵谷地带及外岛兰屿,其中阿美族、排湾族、泰雅族人口最多。
年4月4日下午,陈澄雄团长带我、黄安伦和陈其钢三位教授和第三届中国作曲家研讨会全体代表乘坐旅游巴士,从充满阿美族情趣的花莲亚士都饭店出发,沿苏花公路和北横公路到太鲁阁国家公园游览。因逢清明节公路拥堵,我们在一个周围峭壁林立,溪流纵横的深山谷地停车,参观了那里展示原住民历史和民俗的博物馆,观看了记录他们传统习俗的环型电影。
陈其钢、鲍元恺、黄安伦在台湾苏花公路休憩
台湾原住民对音律、节奏有着天然的敏感。可以说,音乐是原住民的灵魂,是回响在高山大海的天籁。世代相传的原住民音乐,是世界传统音乐宝库中独具特色的珍品。它兼具海岛音乐与山地音乐的特点,并且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中保存了淳厚朴拙的传统。他们在同高山大海相依相和,同生灵万物共生共存的长期生活中,创造和发展了用以用以祭祀祖灵,激励征战,叙述历史,传递信息,歌颂爱情,谈婚论嫁的独特语言,也创造和发展了反映岛屿民族原始风貌的独特音乐文化。这些质朴真诚的音乐,展现了原住民源远不绝、生生不息的艺术创造力。
早在年,日本学者黑泽隆朝就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披露了台湾布农族令人惊叹的“八部合音”。这首由布农男子在祭祀仪式上围成圆圈以多声部不断半音上移合唱的《祈祷小米丰收歌》,引起了各国文化学者的 年2月8日,在作曲研习营的教学空隙,交响乐团安排我和来自台湾各地的研习生,到鹿港参加民间庙会活动。
台湾有所谓“一府二鹿三艋舺”的说法,“二鹿”指的就是鹿港。鹿港隶属彰化县,在荷兰人占据台湾之前,传说是原住民猎鹿的地方。清光绪八年,一位叫黄逢昶的人曾来台游历,作《鹿仔港熟番打鹿诗》曰:“山环海口水中流,番女番婆夜荡舟;打得鹿来归去好,歌喧绝顶月当头。”
鹿港有天后宫、龙山寺和文武庙三大古迹,以供奉妈祖的天后宫为首。可以说,有闽南人的地方,就有妈袓庙。而鹿港天后宫是台湾多座妈祖庙之冠。康熙二十二年,清军攻台。施琅知道台湾先民崇拜妈祖,故以妈祖显灵助战为由奏请在此建立天妃庙。竣工后,遂加封妈祖为天后,故称为天后宫。它是台湾唯一奉祀湄洲祖庙开基圣母神像的庙宇。庙前的广场上,有一座巨大牌坊,内有山门、龙柱、石壁和石楣,展现着以历史故事为背景的精美雕刻。由这里封灵分香在台湾各地的妈祖庙有北港朝天宫、麦寮拱范宫、朴子配天宫、大肚永和宫、土库顺天宫、台西安海宫等,信徒遍布台湾各个角落,终年香客络绎不绝,每逢农历一月至三月间的进香旺季,更是人潮汹涌。我们到鹿港这天,正值正月初九,按当地“初九天公生”的传统习俗,要在行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全家大小到天后宫祭拜妈祖,求佑平安。本镇、本县、县外乃至海外的香客纷涌而至,更把庙里庙外挤得水泄不通。
鹿港天后宫的匾额是“开台湄洲妈祖”,布幔上写的是“湄洲天上圣母”。天后宫外,是一个两侧写着“圣德配天,母仪称后”的高大牌坊。天后宫的主人,慈眉善目的妈祖,传说原是宋初湄州女林默娘。她一生为渔民消灾驱邪,羽化升天之后被封为天妃、天后、圣母,成了全世界华人心目中共同的海上保护神。由于香火鼎盛,这里的神像久受烟薰,由原来的粉红色变成黑色,被信徒们称为乌面妈。
鹿港天后宫香火鼎盛
路上,我在城隍庙前,欣赏了入五位古风古味,从容自得的老者那悠然静雅的南管“室内乐”五重奏。
到了天后宫的门口,远远就听到了与“南管”完全不同风格的室外音乐。两班乐手正在一曲接一曲地为庙会增添着喜庆气氛。经过询问,知道那个由唢呐、锣鼓组成的乐队是“北管”武场,而由大壳弦、月琴、琵琶、笛箫组成的另一个乐队则是“歌仔戏”文场。
从北管乐队听到的曲牌和锣鼓经,成了我创作这首《鹿港庙会》的快板部分的主要素材:由双簧管、单簧管和小号叠奏的高亢吹腔,模拟着迎神的唢呐;由铜管和锣鼓轮替的的火爆节奏,把节日的喜庆一层层推到高潮。
慢板部分的旋律来自那拨歌仔戏乐队的一首小曲。他们说,这个曲子名叫《农村酒歌》,是被吸收到“歌仔戏”的台湾本地歌谣小调。我的这首《鹿港庙会》在台湾各地演出时,每当双簧管奏起这个甜美曲调,常常可以听到从台下听众席传出会心的轻声跟唱。
龙山晚钟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之七
从锣鼓喧天的天后宫出来,交响乐团的罗小姐带我和研习营的学员们乘车来到鹿港的另一处古迹——安详肃穆的龙山寺。
台湾有许多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寺庙都称为龙山寺,它们是十七世纪闽南移民从泉州安海乡的龙山寺分灵到这里的,因此龙山寺成为泉州移民的群居地。香火最旺的龙山寺有五座,分别设在淡水、艋舺、台南、凤山和鹿港。
据年出土的“龙山寺开山纯真达公塔”古碑记载,鹿港龙山寺初建于崇祯十五年,是台湾最早的也是保存最为完整的佛教寺庙。据说,这简洁朴实的寺庙,是仿照泉州开元寺的格局建造的。
在香火飘绕的佛殿,我和来自台湾各地的作曲研习营学员们一起,随着一拨拨香客烧香跪拜,祈求福慧双至,心想事成;祈求国泰民安,两岸和平。祈拜之后,大家在佛殿前留下了这一届作曲研习营的两岸师生“全家福”合影。
台湾省立交响乐团在年春节期间举办第一届作曲研习营。由陈其钢、鲍元恺、黄安伦以及部分台湾作曲家担任研习课程。这是鲍元恺和学员们在鹿港龙山寺的合影。
鹿港龙山寺坐东朝西,格局方正,为三进两廊九开间的纵深式建筑。大钟大鼓置于两廊。右厢廊有两口大钟,一口矗在地上,已经“退役”,一口悬于屋顶,每天定时敲响。钟声雄浑苍莽,余音袅袅。
我以我听到这钟声余音的感受写下了一串和弦,几个月之后又以这些和弦为基础,增写了一段深沉缓慢的旋律,完成了这首《龙山晚钟》。除了钟、磬、木鱼、法鼓等几件有声法器的独特音色,我没有引用梵呗或其他传统佛曲的音调。青灯黄卷,静谧安详,是这个乐章的基调。在平缓的弦乐背景上,长笛和大提琴先后以恬淡祥和的孤寂独白引领听众走进宁静——只有在宁静的沉潜心底的独处默索中,我们才能参悟生命轮回,寻找灵魂归宿。只有在宁静的沉潜心底的独处默索中,我们才能领略佛法禅机,追溯艺术真谛和生命本源。
在乐曲横向结构的黄金分割点上,柳暗花明,佛光满天,四支圆号的突兀齐奏,展示出禅境中灿烂的豁然顿悟。
宗教,在中国大陆曾经是被禁绝的。在文革中,宗教信仰被取缔,宗教人士遭迫害。直到“文革”结束,上世纪80年代社会初步开放之后,才渐渐放宽了对宗教的限制,人们才能进入教堂、佛寺、道观和阅读各类经书。
此后,台湾三位大智大慧大慈大悲的佛教大师的名字和他们的著作——圣严大师的《心经》,证严大师的《静思语》和星云大师的《人间佛教》——陆续进入大陆读者的视界。年我第一次到台湾,高信疆先生送给我的第一本书,就是由他编辑整理的证严法师那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道的《静思语》。在台北罗斯福路高信疆的办公室,在董阳孜女士书写的“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的刚劲草书前,我静心阅读《静思语》中的格言警句。在这个权势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人们尊严,金钱无孔不入地迷乱着人们良知的时代,那一行行充满慈悲与智慧的语句令我如沐春风,心净神清。
鲍元恺在高信疆家中阅读证严法师的《静思语》。高信疆是台湾著名报人,被誉为“纸上风云第一人”。
进入新世纪,在挚友周纯一教授的力荐下,我有幸到星云大师创办的以重建人文精神为目标的台湾南华大学任教。星云大师为弘扬“人间佛教”,发展教育,在世界各地创建了二百余所道场、三所大学、九所美术馆、五十余所中华学校和十六所佛学院。年9月11日,佛光山系各地住持在南华大学开会。作为南华大学校董的星云大师,在会上向在来自世界各地的多位方丈介绍了我这位来自中国大陆的音乐教授,勉励我在台湾关爱学生,广结善缘,积累功德。
我对星云大师,对那些内修心而外益世,超越生死,参透生命和宇宙本源的佛门高僧充满崇敬。《龙山晚钟》就是献给这些大师、高僧的一首由西洋管弦乐演奏的佛曲。
年,我的《炎黄风情》在台湾演出后,阿镗先生在联合报发表文章称:“佛教因慧能、苏东坡而不再是外来宗教,管弦乐因《炎黄风情》而不再是西乐。”大江东去,佛法西来,外来的宗教能够在中国演变成国教,西洋的管弦乐也一定能如汉唐时代吸收琵琶、唢呐和龟兹舞乐那样,将其融入中华文化,成为我们的“国乐”。
人生荣枯有定,岁月幻灭无常。动荡浮躁的社会,尤其需要净化灵魂的信仰。愿这首乐曲以它澄澈淡雅的旋律滋润众生的躁动心田,以它肃穆庄严的声音为这迷乱的尘世消除业障,推广善行,提升智慧,普及仁爱,让世间的每一位过客都珍惜生命,广结善缘,在有限的人生福慧圆满地沐浴在佛光普照的日月山水之间。
年,关于《台湾音画》的纪录片开拍。这年7月,鲍元恺与当年台湾省立交响乐团的罗嘉琳重逢在龙山寺,回忆十八年前一起到鹿港龙山寺朝拜的情景。
年,重返龙山寺的鲍元恺再这里再次领略南管的艺术魅力。
达邦节日
《台湾音画》创作札记之八
2月15日,是邹族祭典的日子。年的这一天,我在阿里山同那里的邹族同胞共度了这个称为“玛雅斯比”(mayasvi)的传统节日。
早上,我随东埔国小伍校长驱车到达位于阿里山南麓的达邦社区。这里是邹族的文化中心,“玛雅斯比”每年在达邦的两大社区——达邦和特富野轮流举行。
祭典沿未开始,达邦的中央空场已经被前来观光的游客围得水泄不通。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的群里见到了十八天前在台北刚刚结识的台湾音乐学家周纯一,此刻我俩在这偏僻的阿里山村不期而遇,他劈头就是一句“鲍教授真是无孔不入!”。
与他同来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轻学者,从事台湾原住民文化研究的明立国。经周纯一的介绍,他成了我这个大陆首位赴阿里山采风的音乐家的向导。他当场送给我一本他的著作《台湾原住民的祭礼》。
明立国的著作《台湾原住民的祭礼》
鲍元恺在阿里山参加邹族祭奠“玛雅斯比”,与台湾音乐家明立国、周纯一不期而遇
临近十点,在一间称为“库巴”(kuba)的茅顶木屋会所前,两个邹族青年将用以驱邪的石斛兰花放入花盆。跟着,一排身着对襟红衣的赤足男子从会所走到空地上的一棵大树旁,他们脖子上挂着镶贝壳的绶带,手腕上系着用树皮做的绳条,饰有熊毛和贝壳的帽子上还插着石斛兰花,很象以前一种香烟封盒上印地安“红仕”的形象。一个青年人从会所里捧出一堆燃着的树枝,置于空地中央。其他人扛来一口黑猪,在熊熊燃起的火堆旁,大家一人一刀将黑猪杀死,并以尖刀上的鲜血涂抹在树干上。然后,几个彪悍健壮的红仕爬上树,用刀砍上下部分枝叶,只留下五株树枝。据明立国讲解,那是指向邹族吴、庄、方、安、杨五大家族的,以祈求天神经由神树降福族人。
上午十点,祭典仪式开始。这些男子围在大树旁,虔诚敬慕地合唱祭典歌曲。围观的人们屏住呼吸,静听这肃穆的圣歌从达邦飞向崇山峻岭,传到人间天上。这些歌曲的旋律多为古老的羽调式五声音阶,和音采用类似欧洲中世纪宗教音乐中“奥加农”式的平行五度。我虽然完全不懂属于南岛语族的邹语歌词的含义,却从这朴拙的旋律与奇妙的和音中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与祝福,看到了他们苦难与欢乐,触到了他们的肌肤与脉搏,感受到了一个古老部族与大自然共生共存的和谐。这种心游万仞的现场感觉,如果离开此时此地,是绝难从乐谱和录音当中领略的。而当我以自己的歌喉和身躯加入到与邹族男女和观光客人同歌同舞的行列,当我同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在篝火旁通宵达旦地狂欢狂饮的时候,一种从纷争世界的得失和凡尘俗务的荣辱中释放的超脱感倏然而至。腿脚变得矫捷轻快,嗓子变得舒展嘹亮,平时故做的端肃矜持也情不自己地丢到了九霄云外。这未被现代文明异化的原生状态音乐,没有表演与欣赏的界限,没有作曲和演唱的分工,更没有以此取得进阶或交换物质的观念。它是祭典的一个过程,是生命的一个部分。客人与主人,艺术与生活,人类与自然在这里是相依相和,密不可分的一体。如果不是明立国提醒我更换录音带,周纯一帮助我拍照片,我早已忘记了我是以作曲家的身份从远方到这里采风的。
阿里山邹族的“玛雅斯比”盛大庆典
与邹族长老交谈
载歌载舞中传递着饮米酒的竹筒
“玛雅斯比”通宵达旦的群歌群舞
歌舞间歇,同老少红仕闲聊,方知他们当中有学生,有工人,有公务员,有总经理,还有告别书斋,从遥远的北欧学府归来的博士生。今天,“玛雅斯比”把这个仅有几千人口的部族从各个角落召唤到故里,披挂传统服饰,面对列祖列宗和苍天大地,自由洒脱地释放着自己。
狂欢持续到十六日早上,“玛雅斯比”在依依惜别的酣畅歌舞中落幕。离开彼时彼地,回到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回到纷繁忙碌的日常生活,我仍回味着阿里山那令人心醉的清醇歌声,回味着那脱离束缚的灵魂在天地间纵情奔放自由表达的美好感受。这种纵情奔放忘乎所以的美好感受,对一向端肃矜持的我是多么可贵!
两年以后,在《达邦节日》中,我把这难得的逸兴豪情用管弦乐的张狂音响一泄而尽。
现代社会的发展,一方面使我们获得了物质文明的飞速进步和理性思维的不断健全,而另一方面,却使我们在不如不觉中用理智阻滞了想象,用逻辑取代了直觉,用技巧湮没了灵感,用冷静限制了热情,使我们逐渐失去了本体的自我。正如人们常说的:我们越走越远,却忘记了当初为什么上路。即使我们这些艺术人,也难免如席勒所说:“我们的本性成了文化的牺牲品”。而那些大部分不知艺术为何物的山民,却以他们的虔诚和放达领略了艺术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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